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薰衣草/孙沙
2020-12-09 10:53 新媒体工作站  审核人:   (阅读:)

城南淮兴路老十字街路口,有一家叫做“路少爷”的咖啡屋。“路少爷”地处位置偏僻,对面是一家叫做“绿意”的花店,走上两三百米才看得到几个卖东西吃的路边摊。每天来“路少爷”的人不多,除去极少数的几个过路人,其余为数不多的都是些来此消磨时光的“闲人”。然而,有两个人是每天都必上此处来的,久而久之也成了熟面孔。但他们从来都只是静静地喝自己的咖啡,只是偶尔会有眼神在空气中的交汇。

    靠窗倒数第二个位置,坐的是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子。男子一贯穿的是洗的发白的白色棉麻衬衣,嘴角两条深深的法令纹容易引起人的注意与猜疑。他面容安静,沉稳,眼神平和。每天,他都会来这里坐很长时间,在干净的草稿纸上写满密密麻麻的字。偶尔抬起头,观察对面的花店,窗外的鱼塘。

晚上九点,女人捧着一束新鲜的薰衣草在男子邻桌坐下。玻璃窗上映出女子的面庞。男人看着玻璃窗,观察女子的容貌和一举一动。她穿一件改良式棉麻旗袍,栗色的波浪大卷发被拢到一边,狭长的丹凤眼,眼角一颗小小的泪痣隐匿着野性与神秘,寡淡寥落的神情使得她更加风情。她将花束小心放置在桌子中央,似觉不妥,又挪动了几下位置。在西方国家,薰衣草有一个浪漫的寓意。可从女人对花的态度来看,男人却总觉得这花有些形迹可疑。

沉默地喝完咖啡,女子起身,抱着花束离开。空气中有淡淡的薰衣草香味。女子离开不久,男人也起身,手里拿着写满潦草字迹的稿纸,走出咖啡屋,去到路边摊吃一碗冒着热气的牛肉粉。

穿过狭长幽静的林荫小道,有一个公交站牌。每天,男人在那里坐248路公交车回到浅水湾居民小区。

上楼梯时,遇到一个下楼扔垃圾的老奶奶。“哟,村牧,你又回来得这么晚。在外面吃了回来的?”“村牧”,这是男人的名字。他刚搬来浅水湾不久,每天又深居简出,与这小区里大多数人都是生面孔。这徐姨,还是因为就住在隔壁才熟识了的。男人让出一条道,点了点头说:“嗯嗯,刚吃了回来。徐姨这时候去扔垃圾,可得小心楼下那条黑狗,有天夜里没注意看,被它忽然窜出来吓了一大跳……”老奶奶边笑边应答,颤巍着走下楼梯去了。

这几天男人习惯早起,然后花费40分钟坐248路公交车去“路少爷”咖啡屋一直写作到下午回来。下楼的时候他顺带上垃圾拿下去扔。楼下有一个锈迹斑斑的铁质大垃圾箱,每天都会有人来这里将这些垃圾清除运走。时间尚早,里面还放着隔夜的垃圾。将黑色垃圾袋扔进垃圾箱的时候,男人眼角的余光无意中瞥见一抹相识的淡淡紫色。走近看,是一束薰衣草,花朵还很新鲜,在一堆散发着难闻气味的垃圾里艰难而虚弱地溢出一抹淡香。一抹讶异从男人眼中一闪而过。

“路少爷”出来,男人走进那家叫做“绿意”的花店。前几天他到古玩市场淘了两个花瓶回来,如今打算买两束花回去装饰一下屋子。进到花店,他遇见那女子。女子手里捧着一束薰衣草,如此前每一次在“路少爷”出现时一般。他看着她,她也看着他。他们的眼神在空中交汇两三秒钟后淡淡分开。在花店逛了一圈后,男人抬头朝窗外看去,恰好看到女子走进“路少爷”的寥落背影。

他始终认为,她是一个寂寥的女子。就如他始终坚信,孤独的人之间可以彼此认出对方,找到自己的“同伴”。

要了一束薰衣草和白色雏菊,男人抱着花离开。他依然每天去“路少爷”咖啡屋,在里面长时间写作,旁若无人。有时喝一杯咖啡便离开。时间静悄悄地走过,他在这里依然没有一个可以彼此问候的朋友。然而他对此并不过分在意,只是随缘。况且他清楚,此地不过短暂停留,等到他的《嗨,陌生人》集结出版,便很有可能离开这儿。这是他艺术家的浪漫,也是他必须承受的悲哀。

写作进程持续推进,期间从没有人来拜访过他,在四十不惑的年纪,他依然孤身一人。没有家庭,没有妻儿。然而他仍感时间飞快。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,他从外面回来,皎洁月光将他的影子拉长,小区里静悄悄的。昏黄的路灯下,梧桐树投下破碎的黑色影子。一个纤瘦身影从他身边快速走过,高跟鞋踏在水泥地板上的声音在静谧的夜色里加倍扩大开来。她停下了,顿了顿,轻轻扭转头来看他,眼睛里的诧异转瞬即逝。是那名女子。男人看着她,也感到丝丝诧异。从他们看着彼此的眼睛里,明显看得出他们认出了对方。但他们没有如平常邻里般打招呼,甚至连点头致意都没有。不慌不忙地移开目光后,便各走各的路。

男人推开窗,双手枕在窗台上,看着对面人家的窗户发呆。他不禁想,怪他平时没怎么留意,竟然从没有在小区里看到她。发呆间他看到对面三楼打开了一扇窗户,接着插着一束紫色薰衣草的白瓷花瓶出现在了那上面。他直起身子,朝那花瓶又看了看,心里暗想,莫非那女子就住在那?他想起,若不是今天在小区遇见她,他似乎都有一段时间没有在“路少爷”里看见她了。然而,究竟是他们去那的时间错开了,还是那女子没有上那儿去,他不知道。

翌日清早,下楼扔垃圾时,他又在垃圾箱里看见一束紫色薰衣草。回到屋子,推开窗,朝对面三楼看去,窗台上,只有一只白瓷花瓶,而昨晚瓶子里的花却不见了。一连几个清晨,在清洁工人尚未清走垃圾时,他都在垃圾堆里看见一束新鲜的紫色薰衣草。

依然坐248路公交车去“路少爷”咖啡屋写作。然而这一天,某种隐约的期待与焦躁情绪不时冒出头来。察觉到这种心绪,他不禁觉得有些好笑,他竟然期待能在这里看见她。她来了,手里抱着一束薰衣草,依然穿一件改良式棉麻旗袍。她在他邻桌边坐下了。她将花束放到桌子上,动作如他此前看到时一般轻柔细致。安置好花之后,她端起咖啡沉默而缓慢地喝起来。他看着她的脸,心里的疑惑被无限拉大。感受到他的视线,女子朝他看过来。被发现后他也不闪躲,依然用探究的眼光看着她。女子坦然地应承着他的目光,丝毫看不到一般女子此时所会有的羞赧。她只是用她那双装着故事的眼睛平静地回看着他。

明明清楚那花就是那女人扔在垃圾箱里的,但他还是执拗地想进行一种确认。他早早起床,等在离垃圾箱不远处的梧桐树下。她走下来了,手里抱着薰衣草。从她抱花的姿势来看,那明明是一种呵护怜惜的手势。然而当她经过垃圾箱时,他看到,她随手就将花扔进了垃圾箱,就如扔垃圾一般稀松平常。

女人看到站在树下的男人,身体忽然顿了下,脸上出现短暂的破裂与惊慌。她原以为会在男人脸上看到不可置信甚或是细微的惊恐,然而没有。他甚至没有像昨天一般用那种探究的眼光看她。他的眼睛,是洞穿一切真相之后的睿智与平和。她步伐凌乱地快速离开,脸上慢慢现出一抹笑来。

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早,去“路少爷”的林荫小道上,他又遇见她。女子躲闪着眼睛从他身边快速走过。擦身而过的一瞬,男人有些急促地轻声说,“嗨!”风轻轻吹动起梧桐树的叶子,入耳是一片树叶颤动时“沙沙”的怡悦声。女人扭过头,向他点了点头以示致意,在逆光中她的眼睛晦暗不明,让人无从琢磨出其中的情绪。那天晚上,男人的窗台上,出现一束薰衣草。两束可爱的花儿,在夜色里密谋着一种温柔而动人的隐喻。

无论是在“路少爷”咖啡屋,还是在那家叫“绿意”的花店;是在林荫小道上,还是在路边摊吃东西,两人遇到后,只是用眼睛无声地看着对方,或微微点一点头。他们从不攀谈,最多只是说两句最简单的问候语。他们是小区里的大龄剩男剩女,然而郎才女貌,被小区里的老爷爷老奶奶撞见两人互相点头致意后,热心的老爷爷老奶奶,就总希望能看到这两人发生点什么事,可大半年过去了,这两人依然什么动静也没有。他们也不免大失所望。男人依然每天去“路少爷”咖啡屋长时间写作,女人依然每天带回一束薰衣草,第二天早晨扔掉。

男人倚在窗边,手里捧着本泰戈尔的诗集看起来。夜色渐浓,透过窗户,他朝三楼摆放着一束薰衣草的窗户看去。嘴里轻轻念起来: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是飞鸟与鱼的距离,一个翱翔天际,一个深潜海底……夜色里,窗台上的两束薰衣草,依然在各自的领域里暗香浮动。

梅雨天气来临,一连下了几天的连绵细雨。出去见他的责任编辑,讨论《嗨,陌生人》的出版问题以及下一部小说的选材。得知男人不再离开的决定,责编有些讶异,然而他尊重他的决定。只要村牧能替他挣钱,他住在哪里他都无所谓。他们只是如此界线分明的利益关系。但他希望村牧还是能去c城实地取材一下,这要求不过分,何况男人是对文字有着忠诚信仰的人。

走进小区,朝三楼看了看,男人决定即刻动身出发,早去早回。而他也在心里暗暗下了一个决定。在楼梯口,女人穿一件红色纺纱改良旗袍走下来,脸上化了精致的淡妆,眼角的泪痣妩媚柔艳,手里依然捧着束紫色薰衣草。她的确是个风情万种而又寂寥的女子。看着他,她轻轻一笑,“嗨!”她说。“要出去?”男人问。女人点了下头,轻轻应答。

那天女人回来,在男人的门前徘徊了好一阵,最终她带着失望离去。接下来两三天,女人每天都会去男人门口等上半小时。这一次,依然如故。徐姨走出来,看到她,说:“是找村牧吗,他好像很多天没有回来了,也不知道是去哪了,还是已经搬离这里了。”听到这话,女人的脸一瞬间变得煞白。

又过了一个星期,男人回来了。刚走进小区,就听到楼下老爷爷老奶奶聚在一起谈论什么事情。

“住在三楼的那个小姐,听说昨天房东去收房租时,才发现她已经搬走了。就把钥匙还有一叠钱放在桌子上,屋里的行李都带走了。”

“喔,那个奇怪的小姐啊,在这住了有三年了吧,每天都抱着束薰衣草回来,从没见过这么喜欢薰衣草的人。她怎么忽然搬走了?”

“谁知道呢,在这住了那么久,走的时候竟然谁都没有说。”

听到这,男人的脸霎时一白,如枯木般走上楼去。“咦,村牧,你回来啦……喔,对了,好几天以前啊,住在三楼的那个小姐,叫什么……经年,嗯,她好像有事找你,我看她在你门口转悠了好一阵子。但听说她已经搬走了。”

听到徐姨这话,男人灰败的眼珠迟滞地转了转,在混乱复杂的思绪中思考她来找他是为了何事,可当他看到躺在门口那束孤零零的紫色薰衣草时,便一切都明白了。男人俯下身,颤抖着手指拿起那束已经干枯了的薰衣草。而在他的左手里,同样握着一束薰衣草。

几天后,男人也搬离了浅水湾。房东带着一名房客入住女人住过的屋子时,忽然奇怪地叫起来,“咦!这里怎么有一束薰衣草……”

 

(获第五届《当代教育》贵州省大学生小说、散文、诗歌大赛一等奖2020年6月江西人民出版社出版的《轨迹》收录)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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